我從來都不想說再見

我在2007年年底的時候曾經許下一個願望，希望能把所有的眼淚都留在2007年；在我來到宏都拉斯以後，我的Skype暱稱也總是掛著「願一切安好」，那是我最誠心最誠心的願望，我希望留在台灣的所有人事物都安好如初。但我的願望並沒有成真，我想是我太樂觀也太天真，越簡單的願望越無法實現。阿公離開，對我來說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那些不願放手的幸福終究不只是進入了尾聲。那樣的感覺就好像整個人被活生生挖掉了一塊，不只是痛，是有一部份的自己就這樣不見了，我知道，那些屬於我們的快樂再也回不來。

然而，我所知道的阿公，並不和其他人的一樣，總是一個老人；儘管那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我知道阿公也是有童年的。那是一個我無法想像的艋舺，阿公曾經和我說，他小的時候，艋舺還有老鷹，彼時的人家總會在天井養雞，老鷹抓小雞不只是孩童的遊戲，在老鷹來的時候，他們總要把小雞趕到老鷹抓不到的地方，不然老鷹就會把小雞給抓走。我實在想像不出來那樣的艋舺，不過想像不出來的其實也不只是這樣，就連阿公家也有我無法想像的所在。

我的阿祖是個生意人，更精確的來說，是賣鹹鴨蛋的。阿公曾經和我說過以前是怎麼醃鹹鴨蛋，其實是把鹹鴨蛋埋在有加鹽的紅土裡。我還記得阿公說二樓面對天井的小陽台，說以前都是紅土，他們如果不小心踩破鴨蛋，就會是一陣好打。儘管我曾試著想像那樣的畫面，但我知道那只會是我的想像。阿公記憶中的艋舺一定和我記憶裡的很不一樣吧，阿公說過他們以前過年的時候街道兩邊的小孩都會分邊打炮戰，雖然我以前過年幾乎都是待在艋舺，但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那樣的畫面，不只是我們家小孩子沒有，隔壁的也沒看過。這次回台灣，回阿公家的途中發現有好幾個地方已經和記憶中不一樣，但我竟然完全想不起來那些地方以前曾經是什麼。我想，我記憶中的艋舺也會一片一片不經意的剝落，就像已經消失的國順中醫診所，童年裡和現在這個完全不一樣的祖師廟圓環，最後變成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地方。

雖然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傾整個家族之力讓阿公念書，但阿公確實是他那一輩小孩裡面唯一有念書的。我想那個我們全家都知道，台北二中畢業旅行要去內地(日本)，在碼頭看到碼頭工人辛苦的模樣，而決定要繼續升學的故事就不要再提了。我能夠確定的是，阿公真的很喜歡之後那段在日本念醫學系的時光。我還記得有一次去吃飯，我們先到餐廳，阿公和我說過他現在想起來，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念大學的那一段，最沒有壓力，在日本念書也沒什麼人管，每天就是和同學愉快的喝酒，有什麼愉快不愉快的，就是喝酒就過去了。

後來的事阿公就比較少說了，我想就是經人介紹然後和阿嬤相戀結婚吧。關於相戀這一段，我其實了解的不多，我只知道他們約會是去波麗路西餐廳而已。但這也是我小時候有一次爸媽帶我們全家去波麗路的時候說的。其實阿公念完書回台灣以後的事大部份已經是阿爸說的了，二戰那段時間阿公幾乎都不提，我只知道在阿公入伍體檢的前一天就「御音放送」，日本投降，我只能說好險。

不過我倒是有印象阿公有一次和我們一起喝酒時講起了228那幾天的事，他那時候在博愛路上班，然後聽到事情爆發，就匆匆忙忙下班。不過因為下班直接回家會經過總統府，阿公怕出事情，就躲躲藏藏繞了一大圈才回到艋舺的家中，然後就是好幾天的大門深鎖了。阿公家還有被流彈打到的痕跡，就只有一顆而已。我們都有看過彈孔和彈頭，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彈頭，還覺得怎麼彈頭那麼小。而彈頭已經是事件過去一陣子才偷偷摸摸挖出來的了。這次回阿公家，發現以前熟悉的木門和牆壁已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刻被拆掉改成鋼門了，而以前的熟悉的那扇漆成白色的木門和牆壁，也只能保存在回憶裡。

阿伯和阿爸還有阿叔姑姑開始出現在之後的故事裡，記得我小時候如果阿爸晚上沒睡好，隔天脾氣就會很差，然後我和阿妹就會動輒一頓痛罵。有時候會想你沒睡好干我屁事，罵我是怎樣？但阿爸說他們小時候阿公也是這樣。我也搞不清楚阿公是什麼時候辭掉工作在家裡開業的，但那已經是阿爸小時候的事了。而病人生病可是不分白天黑夜的，阿爸說他小時候常常會有人半夜來敲門，然後阿公就急急忙忙抓了包包就半夜出診。然後阿爸他們隔天就剉賽了，只要做錯一點小事就是一陣好打，所以阿爸每次都說，他對我們倆個已經夠好了？！

總之，阿公對於阿爸他們的管教是很嚴格的，也還會教他們功課。我記得阿爸有一次說，中學的時候(我忘記是初中還高中了)，放了暑假決定要好好學習英文，於是就叫阿公教他。暑假之後一念課文就被老師和同學恥笑，因為發音完全是個日本人。而阿公的日式英文發音我是懂的，因為阿公想到的時候常常也會和我說出一兩句英文，所以，要聽懂日本人的英文對我來說其實沒什麼難度，因為阿公早就讓我習慣了。甚至，如果讓我有時間可以想的話，我也可以用很接近日式英文的發音法發英文；所以每次人家說日本人英文差我可是一點都不覺得，對我來說他們只是發音系統不一樣，而我之前去日本玩都和他們講英文呢，也沒什麼溝通上的問題啊。

接下來的故事還很多，但我決定要跳到有我的部份了。我已經搞不清楚關於阿公最早的記憶是什麼了，但我想，和阿公阿嬤還有姑婆們一起去玩的事情絕對是前幾件之一。那次似乎只有我和堂妹，我想我們應該都不超過兩歲吧。我們和姑婆們一起去玩，應該是去烏來，但我能記得的只有其中幾個畫面，譬如說一起搭舢舨，還有某一尊原住民像。

阿公還會帶我去艋舺的水門後面玩，我已經想不起來幾次了，然後印象最深就是阿公帶我去看划龍船吧，但說是印象最深，其實也都只是阿公牽我在路上走或是划龍船幾個畫面的印象而已。還有那種完全沒印象的，阿公說我小時候他帶我去水門那邊玩，為了試看看我走丟了有什麼反應，就躲起來看看我會怎麼樣。但這一題的答案是我並沒有怎麼樣，我根本沒發現阿公不見或是我走丟了，我只是呆呆一個人在那邊，一點反應都沒有，最後阿公只好自己出來。

因為我家是搬出去住的，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會回阿公家。每個週末我都很開心，因為可以和跟著阿公同住的堂弟堂妹他們一起玩。每次都可以看到阿公坐在一樓的診所看報紙，偶爾會有患者來看病。阿公的診所裡面有一個大木櫃，分成一格一格的裡面裝著每個人的病例，還有一格在病曆上面壓著一盒象棋，小時候我們當然會跑去玩。印象中也有和阿公下過幾次棋，但我已經想不起來到底是贏的多還是輸的多，那已經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當然，格子裡還有我們的病例，我們生病的時候都是給阿公看的。阿公開的藥只是不好吃而已，更小的時候我還有吃過別人開的藥，那些藥就不只是難吃，還有怪怪的顏色，我真不懂為什麼給小孩的藥顏色就要弄得很花俏，有時候還要用水泡的糊糊的，實在有夠噁心。因為從小身體就很噓，還會支氣管發炎什麼的，所以挨了阿公不少針，從一開始的嚎啕大哭到後來完全不怕打針，我想一定都是阿公的關係吧。而後來隨著年歲漸大，阿公也決定要把診所收了起來，就是全民健保實施的那一年。這一次回台灣，講到生病的事，阿伯和伯母說以後生病不知道給誰看了，因為阿公已經不在了。伯母說我們都是吃阿公的藥長大的，對呀，我們之間誰不是呢？只是以後再也沒有阿公的藥可以吃了，所以我們都不能再長大，只能變老而已。

阿爸說我們很小的時候也有在阿公家長住過，但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畢竟在一個開車只要十五二十分鐘就會到的地方長住也滿好笑的。我能想起來的長住是小三還小四媽媽出車禍被計程車撞到骨折，沒辦法帶我們，只好把我和阿妹丟到阿公家的那個寒假。到那時候我才真正弄懂阿公的生活習慣，譬如說早上要做早操，要幫花澆水。阿公是一個做事很仔細的人，很注重細節，和我完全不一樣。所以他就算連澆花也都非常的謹慎，有一定的順序和量。我學會抓蒼蠅也是那時候阿公教我的。一開始要慢慢的接近，到揮手就能及的距離要迅速一抄，然後把抓到的蒼蠅摔到地上。雖然我用這樣的方法還是常常失敗，但那已經是我對付蒼蠅裡面成功率最高的方法了。總之，阿公做什麼事都有他的規矩，外國人說「The devil hides himself in details」，我想，在阿公身旁，魔鬼應該無處藏身吧。

即使在一般人的標準裡面，我念的已經是好高中了，但對阿爸來說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不過阿公可以，畢竟阿公以前也是二中畢業的，他每次都說阿爸只是對我要求比較嚴格而已。我說過阿公很愛喝酒，所以我從小就聽到阿公有一個願望就是等我上大學要和我一起喝酒，後來我好不容易念了大學，也實現了阿公的願望。我想，長大帶了許多悲傷的事，也帶來很多很好的事，譬如說可以考駕照，可以投票，可以看限制級的電影，可以和阿公喝酒一定也是其中的一件。可以和阿公喝酒是真的很開心呀，他說過他小時候偷偷跑到廚房去倒酒喝，結果匆匆忙忙最後喝了一杯醬油的故事，阿公真的很愛喝酒呀。對那時候的我來說，上大學帶給我最好的事就是可以和阿公喝酒，真的是這樣。

要問我認識的夫妻裡面，感情最好的是誰，我想，我會毫不懷疑的回答是阿公阿嬤吧，每次一起出門他們總是會牽著手走。每年到了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也都會找全部的家人一起上餐廳慶祝，阿公阿嬤的結婚紀念日，在我家是一個和新年一樣重要的日子，不，說不定比新年還重要。現在想起來是結婚五十週年紀念吧，那次我們請了好多親戚和阿公阿嬤的朋友來一起慶祝，那個時候的他們真的很開心。阿公阿嬤以前總是會甜甜蜜蜜的用日語聊天，那是他們甜蜜的小秘密。

後來我大學畢業，阿公阿嬤也年歲漸長。以前他們只要互相牽著就好，變成需要多一個人牽，阿公總喜歡叫我來牽。有時候牽阿公，但大部份的時候是牽阿嬤，我們祖孫一行三個人慢慢的過馬路上餐廳。後來，在阿媽過世以後，阿公有說過他心裡的話再也找不到人說了，因為再也沒有人懂他們那個時代的日語，而台語，阿公他學的台語是沒有禮貌的台語，沒辦法表達細微的感情。現在，阿公出發去找阿嬤了，希望阿公再也不會心裡的話找不到人傾訴了。

阿公那一代人是相當寂寞的吧，阿公有一台大大的收音機，可以收到日本的放送。每次到了某個時間，阿公總是會很專心很專心的聽著放送。後來一直到有了第四台，可以看日本的節目，阿公和阿嬤才更能疏解他們語言不通不能看電視的苦悶。不過，其實更苦悶的事情是不能和孫子順暢的聊天吧，表弟不知道為什麼總不願開口說台語，所以我曾經阿公為了和表弟聊天開口說了超級超級不標準的國語；我只能說老人家為了和孫子聊天的學習能力是很驚人的，只是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痛罵表弟一頓。有一件事情我永遠無法原諒kmt，就是他們打壓方言造成縱向家庭關係的斷裂。如果我這樣講讓某些人心裡的彩色筆蠢蠢欲動要把我塗上顏色就塗吧，我不在乎。只是我真的很不爽有些人只要遇到有人說台語或是其他方言就要靠腰什麼撕裂族群，混帳，全國有多少家庭關係因為孫子不會講方言都亂裂了怎麼沒聽他們出來靠腰個幾句。

我總是希望我沒有使阿公失望，但至少，在我出社會以後開始能包紅包給阿公阿嬤的時候，他是很開心的吧。雖然他總是說他不要我們的錢，每次都只收下紅包袋子，把錢還給我們，但我想他是很開心的吧。只是，阿公總希望我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常常問我要什麼時候去考公務員，而我也總是告訴他還不是時候。我真的希望我沒有使阿公失望，只是這一次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真的不想考公務員啊，我從來都不喜歡過於穩定的生活，不知道阿公有看出來嗎？

不過，不管阿公有沒有看出來，他總還是鼓勵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還記得我要出來宏都拉斯，和阿爸說的時候，我爸其實是抱著反對的態度，還要我自己去和阿公說。我當然自己會去和阿公說，一個男人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肩膀，這一點決斷至少我還是有的。於是找了一次回阿公家的機會，我和阿公說我要出國兩年當志工，我還記得當我說完話那時阿公的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帶著一點落寞，卻用一種下定了決心和我說好。然後還幫我說服了我阿爸。阿公一直都希望我有穩定的生活，卻能包容我的任性，讓我到一個他可能一輩子都沒聽過的地方，我真的很感謝阿公。

我還記得兩年前我快出國的時候，阿公和我說出門在外，生病的時候記得喝酒，說他以前在日本都那樣，生病的時候燒酒一喝病就好了。阿公和我說日本有一個諺語的意思是可愛的孩子就是要讓他離開身邊到處去看看，阿公叫我一定要開開心心出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句話原文是什麼，我想我也沒什麼機會知道了吧。

這次回台灣，我回外婆家的時候，外婆和我說阿公真的是很好的人，說他真的很疼我們，也說阿公和阿嬤感情真的很好。還說阿公會怕外婆沒有先生會孤單，常常打電話來關心陪她聊天，但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所以外婆和我說，阿公過世她也很傷心，我只能說我也很傷心。外婆還和我說，阿公要走的時候很想看到我，很想再看到我一眼再走，害我聽了差一點沒哭出來。我從來沒有想過是這樣的結局，我知道沒有任何一個人應該被責怪，但是我卻找不到一個人能原諒我。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阿公最疼的孫子，就算阿公沒說我自己也知道；而我出國之後，阿公居然直接和伯母說所有孫子裡面他最疼的就是我，雖然有點對不起其他人，但我還是忍不住感到驕傲。在我出國以後，每個人都一直和我說阿公早晚都很虔誠的拜拜，每天都大聲和家裡公媽說希望他們能保佑我。其實，我總覺得我能照顧好自己，所以出國前也好，就算是出國以後默默的祈禱也好，我是告訴天上的阿嬤和眾神，告訴他們我能照顧好自己，拜託他們好好的保佑阿公身體健康。只是，人生總不是什麼願望都能成真，我終究沒辦法看到阿公最後一面。我想這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只是我卻找不到一個藉口能原諒我。

我以前都會說，如果再讓我做一次選擇，我仍然會做同一個選擇，現在這樣的話我再也說不出來了。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或許我該慶幸我永遠不會再有機為重做一次選擇。阿公的身體是去年年底才開始虛弱起來，不然在我記憶中的阿公是很硬朗的；我想，硬朗的阿公會一直留在我記憶裡。我去年回台灣的時候，，阿公看到我是先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抱得好久也抱得好緊。在我又要回到宏都拉斯，和阿公辭行的時候，阿公又再次給我一個又大又久又緊的擁抱，而那是我記憶中，阿公留在我身上最後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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